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人人都有,但不是人人都能上升为哲学思想。生活是一部充满奥秘的无字之书,能够读懂它并巧妙地运用它,你就是一个朴素的“哲学家”,活在这个纷扰熙攘的世界上不再感觉到苦累和烦忧。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山区农民,但它没有被眼前不断涌现的困难所吓倒,没有被恶劣的谋生条件所束缚,而是创新生活方式,开拓常人不敢做也做不了的“生意经”,养活了我们一家人。他虽然只有初小毕业水平,但在我心中,父亲的生活智慧和处事能力并不比我这个在城里喝了几年墨水的所谓文化人低,很多庭训至今让我受益终生。
听健在的伯父们说,父亲出生不满两岁时,祖父就被旧社会抓壮丁的匪兵严刑拷打后含恨辞世了,父亲排行第十一,幼小便与众多兄弟姊妹、寡居的祖母一起相依为命。长期的营养不良与贫苦的生活境遇,造就了父亲坚毅不屈的性格,善于经营谋生的特殊本领,还有能言善道、参悟人心的与他人打交道的基本功。父亲不是乡间吃百家饭的艺匠,却凭自己的本事和辛劳养活了我们三兄弟,并把我培养成一位吃公家饭的教师,我从心底里敬佩他。
80年代初期,我小学三年级之前和父母生活在沈家老屋。那是一座有着三进横厅、六口天井宏大规模的清代古建筑,依人伦辈份秩序,居住着从高祖到玄孙五代同堂,老辈人过着凿井而饮、犁田而食的近乎封闭的生产队生活。父亲是个有远见卓识的人,也是个勤于创业,不习惯安于现状的人。他将自家的三亩多责任田安排其他兄弟耕作,领着几位年轻力壮的工友跑到江西铜鼓县山里搞林业,然后利用挣来的400多元钱,白手起家在老屋反背一个叫对门坡里的开阔地带盖起了当时不多见的砖瓦房。我清楚地记得,那是的人们集体意识特别强,无论谁家建房,都会前去“送工”,连远房亲戚和附近通城与岳阳的邻居也会赶来。当时根本不用付工钱,只需管口热饭菜,等日后主家还工的那种用工方式。当然,条件宽裕的人家会分发些生活用品,有的为前来帮忙的女工发块“红梅”香皂,男工发包“沅水”香烟。记得当时父亲的烟瘾很大,经常派我到小卖部购买八分钱一包红白两色简装的“经济”牌香烟。
制砖师傅用一个可以拆装、特别厚实的木制盒制坯,再用木弓攀成的粗钢线两面刮泥,最后撒上一层薄薄的细沙防止砖块间粘连,一块块方正面净的土砖如同泥塑艺术品沿着斜放的木梯滑下,姑娘和小伙们争着用托板接砖,送至不远处码砖的师傅。顾不得往返豆大的汗珠落下,用手绢或衣袖擦把汗,又投入到忘我的劳动中。当然,年轻人在一起少不了打情骂俏,听说有不少小伙子就是通过这种集体劳作方式与心仪的姑娘结为终身眷侣。远处,山坡上几条甩着长尾巴的老牛在庄稼老把式的驱赶下,围着黄泥浆凼作圆圈运动踩泥,直至踩成半糊状熟泥,为制砖提供上好的黄泥坯料。
有一回,天刚下过小雨,父亲怕晚上再下大雨将未干透的土砖淋倒,连夜将新砖盖上用稻草编成的席子,父子俩用稻草铺在砖行间,和衣睡了一晚,也顾不上夏天蚊虫的虰咬,父亲创业之艰难由此可见。土砖制成了,还要备砌基脚墙的红砖,得用柴火土窑烧砖,日夜守候半个多月,又是一次漫长而繁重的体力劳动。身形瘦弱而矮小的父亲,凭着自己的不凡智慧与处世哲学,接连搬迁了三处屋址,最后在湘鄂省界处的界牌坵扎下了根,从明三暗五的土砖屋,到明五暗九的红砖屋,再到上下两屋的楼房,父亲与房子打了一辈子的交道,也成就了他向子孙辈们津津乐道的功绩:盖了三届屋,养活了一家人。
改革春风到来后,林场大多承包给私人老板,再也不那么好赚钱了,父亲又抡起了久违的锄头干农活。“当家怕五口”,为了营生活命和长远家计,父亲总是绞尽脑汁,自己瘦小的身躯没法在体力上与正常劳力相比,又没学木匠、石匠、蔑匠、弹匠之类的技能,还有支气管炎等病缠身,靠死做蛮干是无论如何养不活五口之家的。一向爱脸面的父亲面对日益沉重的家庭负担,直至深夜,就着如豆的煤油黄灯,他一支闷烟接着一支抽,和母亲商量后,决定到江堧、花苗、方家、杨塘坳、上塔市等地牛市做经纪人,乡人称之为“牛贩子”。山区田地狭小,高低不平,耕种只能靠畜力完成,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养一头或多头牛,把牛视为“农家宝”,成为家庭财富的象征。男女老少无论多忙都要到水草丰美的地方去放牛、割牛草,把牛养得膘肥体壮,连牛身上的一只蜱虫也要捉下来,雨天还要给牛披上蓑衣避雨防寒。以备春耕夏种秋播之需,由此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交易市场。精明的父亲正是看准了耕牛交易这个商机,才找到一条非常适合他个性和特长的谋生之路。
父亲一到牛市,凭着多年积累的实践经验,摸摸牛身骨骼皮毛,目测身长体重,再观察牛齿判定牛龄,用鞭子轻轻地抽几下牛身转圈,看看耕种力气如何,父亲就能当场给出双方该进或该出的价钱,然后从中抽取“作中”交易费,一场交易下来,父亲可以赚到近半头牛的交易费。经他交易的牛主双方,都认为自己没有吃亏,也就是现代贸易交往中经常提到的新词“互惠双赢”,父亲诚实守信与精准算法的良好口碑在牛市交易界渐次传开了,别人送他一个风趣的绰号叫“牛市白清”,意思就是一口清能给出交易双方的价格,且使双方交易后永不反悔。这在当时视牛为主要经济收入来源的年代,小学都没读完的父亲,需要多么高深的处世哲学和清醒的交易头脑呢,而我虽然读了不少书,有时连家庭收支都算不清,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子。父亲一生爱牛、喂牛、易牛、护牛,在家庭最困难的时候,也要省下一撮谷用来喂养刚生产的母牛或生病的瘦牛。不忍看别人过度使用牛力,看见别人用棍棒抽打牛都会前去制止,牛成了他生命中的重要伙伴。
在年复一年艰难的讨生活之余,父亲总是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们兄弟仨要内外团结,要多读书,要忠孝仁义处世,要讲信修睦,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当我们不理解父母的艰难抉择或兄弟间意见不统一闹矛盾时,父亲总是这样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世间最难得者是兄弟”。是啊,人生有如一趟永远没有回程的单行列车,兄弟情只有今生今世,父母更是不能选择,我们要学会孝顺,懂得尊重父母和亲人的意见。当我在求学路上遇到瓶颈或想放弃梦想时,父亲总是鼓励我说,“读得书来当大坵,羊毛笔嘴快如刀”。面对名誉、钱财或利益的诱惑时,我总能保持清醒的头脑,父亲在我刚参加工作时就告诫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三穷三富不得到老。”每个工作岗位都存在所谓的“江湖”圈,当我向父亲讨教如何与人相处成就自己时,他不紧不慢地说,“快开眼睛慢开口,未可全抛一片心”,诚哉斯言,国人自古以来奉信中庸之道,过或不及都不是最好的选择,学会察言观色,学会保持定力,是一生的功课。
人生如戏,父亲在自己的舞台上终于演绎完了他生命的最后绝唱,六年前因突发脑溢血倒在它亲手操持建成的最后一栋新屋地坪前,没有给我们兄弟后人增添任何负担,甚至来不及喝完一口热茶,抽完一根他啫好一生的香烟。或许是年幼时喜欢放牛,父亲又是远近闻名的牛经纪人,我出生在丑时属牛,养成了自己固执如牛般的犟气。办事情和想问题总是喜欢较真碰硬,为人耿直城府不深,因此常容易得罪人,又不擅长能言善辩,拔擢的机会总是擦肩而过。虽然在办公室岗位上呆的时间较长,还是不懂得钻营、投机、拍马溜须,快到知天命的人了,还没有混到领导岗位,估计再也没有升职的机会了,我也懒得去考虑这些神马浮云。曾经有过机会改行到县里某行政单位,但待了几天后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吃嘴巴子饭的料,又心安理得地重新站回讲台,与学生们在一起总是能够感觉到青春的力量,学识的自信,心底的踏实。每当我遇到生活或工作中的困难时,总是回想起父亲波澜起伏、化危为机、外圆内方的一生,他是如黄土地般一个朴实无华的农民,但老人家富有教益的遗训,处世谋生的哲理依旧闪耀着智慧的光芒,照亮我摸索前行的生命之旅。(平江四中 李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