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现真实的小说,是极具生命力的,是拥有无穷力量的。真实,也可以说是近年湖南作家长篇小说创作的共同态度或是指向。王跃文的《家山》,水运宪的《戴花》,何顿的《国术》,阎真的《如何是好》等作品,均体现出鲜明的真实性,或书写时代,或传递精神,或揭露问题,受到读者热议。彭东明先生的长篇小说《坪上村传》亦是如此。作为彭东明先生的同乡,我在《坪上村传》中看到了作家本人的热忱、热爱与热情,更看到了作品基于真实二字所散发的魅力与力量。
物的真实
不同于《阿Q正传》《呼兰河传》等“传”体小说,《坪上村传》虽然也是以“传”为名,但不是为人作传,而是为村庄或故乡作传。《阿Q正传》《呼兰河传》等作品落脚点是人物,而《坪上村传》的着眼点首先是坪上村,其次才是村中的人、物、事。岁月失语,惟石能言。人可能会遗忘许多事,但是物不会,只要它还在,它就真实地记录着发生过的或是正在发生的事。拂拭物上的灰尘,露出岁月的面纱,作为“物”的坪上村,正在说话。
对于作者而言,为村庄立传,存在一定的写作难度。相对而言,坪上村范围何其大、历史何其久、人物何其多,写什么、怎么写、从哪写、写到哪?不能不说是一道难题。如果面面俱到,不仅篇幅不易控制,也容易丧失作品的文学性。此时,祖屋便成了一个绝佳的“主角”。首先,作者是因为修建祖屋而产生了立传的想法。其次,祖屋目睹了近代以来坪上村的兴衰,是一个客观真实的见证者。再次,由祖屋中的每一个老物件,可以引出一段故事,继而开枝散叶,笔墨的流向有了目的地。
因此,《坪上村传》的真实性,首先立于村庄的真实、祖屋的真实、老物件的真实。《坪上村传》的着力点,便在于真实的村庄、祖屋、老物件。
人的真实
作者虽然是为坪上村作传,但村毕竟是由人组成的,因此离不开写人;也正是因为作者是为坪上村立传,所以小说中从来没有一个一以贯之的人物串联全篇,而是众多个性鲜明的村民轮番登场。
首先,作者对于人物出场的安排不是率性而为,而是别出心裁。《坪上村传》中人物的登场呈现出了一种“A—B—C—D—……”的传导式的奇特模式。比如从“驮带”到“长命锁”,就是由长贵开始,依次讲述其六个子女的故事;从“破砂罐”到“竹篱笆”,依次讲述的是作者的老祖父辈到父亲辈的故事。通过这种“以点带线”的方式,坪上村的历史也变得有迹可循。
其次,小说中的人物并不是千篇一律,而是千人千面: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的长贵、忠厚正直的陆师傅、包容大度的彭豪、舍己为人的相保等;令人印象尤其深刻的是长贵的六个儿女。长女荷香、二女菜香勤劳坚韧,一个经营公司,一个自主创业,两人品质相近但对于未来有不同考量。三女梅香则好逸恶劳,与其他子女形成明显反差。四女菊香早早相夫教子,五女茶香美国留学,独苗儿子六子一再复读却始终考不上大学。子女之间,命运迥异。
再次,也是最难能可贵的是,作者不仅写出了人物共时的性格,更写出了历时的性格。郑石贵发现文物后惶恐不安,想据为己有,但犯了“煞”不得已将其交出,此后心中坦荡,不再患得患失,性格变化自然流畅、真实可信。弟弟交由姑妈家邻居大嫂照养时,母亲感激不尽;但发现弟弟有了“罗圈腿”之后,母亲便想尽办法将其接回,一位“自私”的真实母亲形象跃然纸上。
《坪上村传》中的人物因差异、变化而真实,作者既赞扬了村民淳朴、勤劳、仁慈、宽容等优良品质,也不回避村民们的粗鲁、自私、嫉妒等人性阴暗面。《坪上村传》的发力点,便在于复杂、矛盾的人物。
事的真实
《坪上村传》作为“传”,势必会有时间的流动,而时间的流动与人的活动交织就形成了历史。《坪上村传》中的人物,无一不是历史大潮的一员。事实上,透过《坪上村传》,我们可以看到非常多与生活息息相关而又影响深远的历史事件。
仅从长贵一家的故事中,便可见一斑。“驮带”是发生在计划生育时期的故事,像长贵这样“不尊号令”“阳奉阴违”的人在农村中大有人在,他们信奉“人多力量大”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因此“奸诈狡猾”“无所不用其极”。“生布袋”叙述荷香辍学回家,远赴广东打工,对应了改革开放后,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内陆地区人民南下广东的打工狂潮。菜香象征了市场经济方兴未艾之际独立创业的年轻人,如今大部分傲居各富豪排行榜的商人,与菜香是同代人。菊香的故事反映了部分商人在“富起来”之后“包二奶”的乱象,而菊香后来将其儿女送回坪上村交由长贵夫妻照顾,自己孤身前往丽江经商,无形中又展现了千禧年后愈演愈烈“留守儿童”现象。六子毅然决然选择做变性手术并与男人结婚,则反映了近年来两性观、婚恋观出现的变化。长贵一家的故事,不仅是坪上村一个村庄的故事,也可以说是二十世纪下叶以来中国大部分地区的缩影,是广大人民的亲身经历。作者用一种以小见大的方式,通过几个人透视整个时代与社会,这是其高明之处。
经由这些切实可见、可知、可感的事,《坪上村传》有了受力点。
情的真实
普鲁斯特有句名言:当一个人不能拥有的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记。而作者写作《坪上村传》的情感出发点,也是“不要忘记”,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莫让一座村庄的风情流失在岁月的长河里。我害怕失去。”
作为读者,在字里行间,我能感受到沉甸甸的情感。
《坪上村传》有对历史的慨叹之情。始建于清乾隆年间的祖屋曾经的辉煌与如今的残破形成鲜明对比,而新旧之间,是岁月走过的痕迹,是历史在尘埃中沧桑起舞,怎能不令人扼腕叹息。
《坪上村传》有对故乡的眷恋之情。“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作者十五岁时离开了故乡,期间虽然偶然回来,但只能说是惊鸿一瞥,故乡那一抹白月光永远牵挂在作者心头,不然作者也不会斥巨资、费大力修缮祖屋。表现在作品中,便是作者对故乡的一草一木极为熟悉,对风土人情、民俗童谣信手拈来,仿佛没有离开过一样。可以说,坪上村之于作者,就像高密之于莫言,香椿街之于苏童,是精神与灵魂永远的栖息地。
《坪上村传》有对至亲的怀念之情。“汤罐”与“童谣”中的祖母形象,让我热泪盈眶。夏夜乘凉,唱童谣《对门岭上么里叫》,睡觉之前放蚊帐等生活小事,也是我残留的关于童年最深处的记忆。我现在仍然可以记住甚至唱出这些童谣,但是从今年起,世界上再也没有教我唱这些童谣的祖母了。
《坪上村传》有对乡人的热爱之情。故事中的人物,几乎都是来源于作者的亲眼所见、所闻,因此作者对其灌输的情感尤其强烈,它不是虚无缥缈高悬于空中,而是扎扎实实紧贴着大地。贺戏子、李发、彭正阳、细叔等人物有血有肉,就像我的身边人一样。作者对乡人的热爱、热切、热望,溢于言表,一读便知。
真实的物、人、事、情,小说岂能不真实?真实自有雷霆万钧之力。
我相信,哪怕是不熟悉坪上村这片土地的读者,我相信,只要是拥有故乡的读者,读完《坪上村传》,一定会被书中的真心、真情所感动,这既是属于人类的共情,也是小说独特的魅力,更是真实散发的力量。( 廖礼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