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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江的色彩

来源:本站原创 2014-10-09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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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前,美国和澳大利亚都庆祝过建国200年,那种壮丽辉煌的场面,那种激动人心的演绎,那种对历史的在乎与钟情,让人总难忘怀。

平江自秦代设置县治,至今已有两个千年的历史。悠悠岁月,如云彩飘过,不知不觉,了无声息,反过来让人失却记忆失去激越,有些昏晕有些健忘。我们的历史太久远、太沉重,即便是一千年一万年,恐怕也不会有谁去张罗庆祝与纪念。

亚热带的地域特征加上山脉众多的微域气候,把平江的一年四季摆布得特别分明,也离间得有些关系暧昧:春天,当然是繁花起劲地绽放,激情俏丽,争奇斗艳,有些花朵实在挤不进春天的展厅,也会选择在夏秋冬一展自己的芳香风韵;夏天,太阳烈火一样散发着热力与光芒,火辣辣如同久别的情侣的热吻,但在幕阜、连云、福寿等高山上,你感觉到的依然是春天的温婉或是秋天的平和;八月秋天的枝头上,总有累累摇曳的丰收,饱满得令你暇想只有少妇胸前的婴孩方能享有的那份温热与甜畅,加之平江是地方美食之乡,你的双唇与舌头会禁不住有些牵扯大脑与心底的蠕动与吞咽;腊月寒冬的旷野里,时有洁白的霜雪点缀在青山绿水间,清静中渗透着清丽,如同吴侬软语般柔和,又有当年启明女校处子的那份质朴与安宁。

平江是山峦的故乡,是流水的娘家,是森林的乐园。平江有好多山,平江还有回头山。想不清,道不明,是山不是山,既是自然的山,更是情感的山。山在灵魂里,山在血脉中,山在思念里。生于斯长如斯,你会依恋她;离开她阔别她,她会缠绕你。他乡的一江春水向东流,叛逆的汨罗江竟然穿山涉水循着太阳的轨迹向西去。

这究竟是怎样一块神奇的土地?这块土地上究竟蕴含着哪些特征与基因?我们究竟应该用一种什么样的视角来观察平江的神奇与秘密?很多的清晨与暮晚,在晨光与夕照的沐浴中,在古老书院的静默与当代学子的热吵交织的时空里,我徜徉在书院广场,痒痒的想,苦苦的想,我有一种破解不开的烦恼与愁闷,有一种表达不清的尴尬与自卑。尤其是作为土生土长的平江人,这种尴尬与自卑郁积心间,会让自己感觉是对母体的不孝,对使命的不忠。

去年的某一天,我到了莫高窟。他国的遗迹往往修建于一时,兴盛于一时,以后就纯粹以遗址的方式留存了。但中国的许多古迹往往带有历史的积累性与朝代的层次感,生生不息,吐纳千载。莫高窟,正是如此,从北魏时代开始,绵延至今,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完善与留存,都有自己的风格与个性,尤其是每一个朝代都无一例外变幻着张扬着一种颜色,莫高窟便成了色彩的历史与色彩的河流。

从莫高窟回来,再踱步书院广场,我心中一亮,我也可以尝试用色彩来描绘来表达我膜拜的我挚爱的我熟悉的我不解的我厌倦的平江。

色彩是视觉的也是意识的。汨罗江就是一条色彩的河流,自东向西穿过平江腹地,流淌成一幅彩色的长卷,在流水的细语与波涛的宣言中,让人领悟着曾经的诗情与战火,感悟着曾经的豪迈与沉郁。曾几何时,我们的祖辈们一方面念念不忘对自然美的归依,一方面又不辱使命参与对山河主宰权的角逐。

站立江边,行走江岸,滔滔流水向西去,五光十色入眼帘。

 

两个千年的县治历史让平江遍地都积聚着一种古老的颜色。

那种颜色,仿佛青铜时代遗传下来的,凝重而深刻,坚实而久远。那种颜色,让我们想起秦砖汉瓦,想起子曰诗云。

传统的东西在平江往往非常有韧性。就说私塾吧,清光绪三十一年,也就是公历的一九O五年废科举、兴新学,这种旧的教育形式就在华夏大地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但在平江的乡间,我们至今还能见到“教老书”的先生与“读老书”的学生。四书五经,之乎者也,且歌且吟且哼且颂,从孔子孟子庄子老子那时讲过来,从李白杜甫苏东坡王船山那儿哼过来,响起在江湖草泽与青山绿水间。驻足倾听,你会有一种穿越的恍惚与臆想。

特别是至今留存着大量唐音宋调的平江话,则象是慈母手中牵拉出来的丝线,好牢好软,好长好远,是传承古今的缆绳,是历史匍匐的纤维,又细又密,缠绕着一代又一代天涯游子的身心。那些古拙的音调,那些柔缓的节拍,是渗透进灵魂的基因,是隐伏在血脉的密码,淘不走滤不清。

漫步平江的乡村间,有很多诸姓宗祠建筑,整体看上去,清一色的粉墙灰瓦,但在梁檐间,在庭院中,在阶井旁,在香炉里,掩饰不住的,有形与无形的,依然是那种让人不得不正视的古香古色。

透过这些宗祠,我们分明可以看见明清时期丰满完善的中国乡村社会秩序的基本轮廊。那个时候,乡村社会的治理与乡村秩序的维持,基本上是皇权控制与民间自治两条腿驱动。一方面,皇权无所不在,企图覆盖全社会的每一位臣民,“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明代的里甲制与清代的保甲制便是将高度分散的乡村居民整体纳入国家控制体系中,直接成为国家政权向乡村社会延伸的权力触角。另一方面,小农经济社会条件下的国家权力毕竟非常有限,除了赋税与治安之外,对于乡村社会的其他公共事务,国家权力只能是点题式的介入,官府对于乡村治理更多只是一种危机式的处理方式,除非发生严重的社会动荡和要案纠纷,官府在太多的事项太多的时候太多的地方缺位。

于是,宗族、乡里组织、士绅阶层便在乡村社会的治理中粉墨登场了。明清时期,严重的内忧外患多滋生于北方和东南沿海,朝廷的注意力与行政力被迫倾斜于此。作为血缘与地缘的亲密结合体,各种民间势力在平江这样的内陆地区便天赐良机,有了最大最快的发展。

尤其是宗族势力,表现得更为淋漓尽致,通过以族规、族长、祠堂为核心的组织管理系统,以族田、义庄为核心的社会救济保障系统,以祭祀、族谱、族训为核心的礼仪教化系统,对家族内部乃至地方实行卓有成效的管理,宗族社会与乡村社会相互影响,融为一体,族权有时甚至超越皇权。

今天,行走在平江的乡村,修葺一新的诸姓宗祠随处可见,我们不能不感叹,再强大的皇权也有无奈没落的时候,民间自治与民间力量对国家因受政治资源限制而留下的权力、管理空白的填补是无孔不入的。所以,观察今天的平江乡村,每有婚嫁丧葬之事,一方面少不了管弦乐、扩音器、主持人等诸般现代流行元素,另一方面,老礼制、老仪式、老先生、老族长之类的身影依然十分活跃。在这些身影的闪现与周旋中,即使是时常哼着流行歌曲的追星族,心中也不能不凛然肃然寂然。

现在,我们依然不能低估民间的影响与力量。有的夫妻邻里吵架争执,派出所法庭出面调解可能无效,但父兄族老一席话说不定就化解了。市井中的某些人为了宗族甚至非宗族的目的,而以宗族、地方的名义发出号召,往往应者如云。官方在很多时候需要与其中的一些代表人物反复沟通反复协调反复谈判反复妥协来实现其社会管理的意图与目的。

在不少社会问题的处理与社会矛盾的化解中,社会往往很大,政府往往很小,公务人员往往很累,行政成本往往很高。

在餐厅的包厢,在茶楼的偏室,俩三人坐在一起,相互戒备相互提防的,谨慎有余礼节有加的,一方字斟句酌一方口若悬河的,不一定是朋友,不一定是情侣,但很可能就是某些官方人士与民间社会人物促膝长谈。

通过这种很象老朋友坐在一起的场面与氛围,官方人士希望通过自己的妥协让步与情到礼周,获得对方的理解与服从,既实现其工作目的,又减少对自身个人的冲击。当然,社会人物则通过显现自己的强势,显示自己的通情达理,进而显露自己的目的,来获取他所需要的社会学意义上的面子与他所真正期待的物质层面上的实惠。之后,一方如释重负,一方信誓旦旦,双方握手言欢,只是谁都心知肚明,这种默契这种信任这种双方都满意的良好互动,一般只属于某时某事,而不是无论何时何地。当下一个时段下一个事件到来之时,一切又该从头开始。

禅语云:“眼冷如灰,心燃似火”。但在这种极端世俗化的潜规则交往中,我们分明感受到另外一种境界:“眼热如火,心冷似铁”。这种境界下的茶喝下去,无论冷热浓淡,一般品味不出汇集在茶身上的山川灵气与日月精华,你体味到的,很可能是为人的尴尬与处世的苦涩。谁在这种场合过多地付出真情实感,谁就可能后悔莫及、伤心不已。

诸如此类的社会细菌蔓延开来,自然而然,就会导致平江的社会政治关系与人事环境变得特别复杂,亲近一人可能就是亲近一个群体,冒犯一人可能就是冒犯一个集团。在人事变动的关键时候,单打独斗的人如果碰到的对手是有“山头”、有“圈子”的,就会溃不成军,努力过足过头了,还会弄个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不仅上不了档次,而且下不了台阶。

人面、场面、情面,便成了平江人感觉最难吃又不得不吃的“三碗面”。尝遍这“三碗面”,也就参透了人生,但棱角也差不多没了,内内外外都圆通圆熟了。

平江是质朴的,可以一目了然;平江是深奥的,可能永远也读不懂。

全球化语境下的无政府主义与有政府主义,作为两种理论思潮,在平江从来没有争辩过、碰撞过,但作为一种社会现实,则实实在在存在于平江。

这就是我们的老于世故的白发平江!

有的史学家曾经把社会大动荡、大变革时代划为历史的“大时期”。

“老子本姓天、住在红石尖”。这是平江人在大时期的呐喊与宣言。天地君亲师,天是至高无上的,平江人曾经拥有的自信与豪情,由此可见一斑。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便成了平江在经历与创造若干大时期的一种独有姿态与特定禀性。

当大时期来临的时候,平江的土地是红的,山川是红的,河流是红的,石头、树木是红的,苍穹、大气层与地平线都是红的,平江人的眼睛集结了时空中的全部氧气,燃烧着血一样红的火焰。生命与刀剑的肉搏,豪迈与悲愤的狂舞,就成了走马飞尘、不计生死的平江人的宿命。

有人一直惊讶甚至不满平江人对红色的那种一往情深与刻骨铭心,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们不知道,在平江的历史中,红色曾经一半是辉煌一半是苦难,一半是气度一半是排场,一半是使命一半是嗜好。

在石牛寨国家地质公园,漫山遍野的奇形怪石,红色铺底,绿色相嵌,似人类、似飞鸟、似野兽、似水族,昭示亿万年来的物换星移与沧海桑田。宋元明时期,抵御流寇、抗击异族、反抗官府的义军曾经在这里安营扎寨。直至今天,战壕、兵坑、哨位,断垣残壁,随处可见。

萋萋灌木,风声萧萧。遥想当年,在这里快意恩仇的汉子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我不知道陶渊明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时喝的是什么酒,我也猜不出曹操为什么“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但我可以充分想象的是,曾经在这里流淌的、泼洒的、狂饮的,一定是水泊梁山的烈酒,或者是莫言笔下山东高密东北乡的高粱酒,一点也嗅不到芬芳的香味,水的外形,火的个性,有的只是力,只是劲,酒一入喉,仗剑而起,整个石牛寨的石头跟着动起来,跳起来,奔下寨去,舍得一身剐,要把皇帝拉下马。

在这样的遥想中,置身寨中,残阳如血,殷红如墨,周身立刻觉得有点发冷,有点恐惧,甚至有点残忍。

反抗、抵抗,必然招致杀戮。元末,朱元璋进军湖南,徐寿辉、陈友谅垂死不降,惹怒朱元璋,纵兵血洗湖南,平江人丁由元时的差不多20万锐减至洪武初的不足2万,十室九空,九死一生。明朝的276年光景,之于平江是寂寞、苦难的,战乱、瘟疫、灾荒,到明末清初时,人口仍不过6万。在朱氏王朝的岁月里,雨打芭蕉,淅淅沥沥,白天夜晚,时人皆闻之分明。

今天的平江人口已达110万,一片繁华、喧嚣景象。回过头来,想象一下当初,4200平方公里的山水旷野间,散落着寥寥几万人,其时的父老乡亲一定十分孤独无助。白鹭立雪,孤舟横渡,应该是当初常有的景象。而在今天,白鹭早被汹涌的人群挤失了立足与飞翔的空间。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平江人口的锐减过程却成了平江人血性发酵与剧增的过程。在清朝后期,剿杀太平军、镇压捻军起义、收复新疆,十万平江子弟出没大江南北,喋血西域天山。一将功成万骨枯。以张岳龄、李元度、余虎恩为代表的少数人带着乌纱带着赏银也带着一身血腥一身伤痛衣锦还乡。成功者的成功,不只是自身的得失,更在于促进一时一地民间观念与风气的变化,别人既然可以进来,我们为什么不能出去?

在十九世纪的下半页至二十世纪的上半页,整整一百年间,平江人将自己的双足裹上尚武的铁蹄,走出山门,在长矛与干戈的刀山火海里,在炮火与硝烟的枪林弹雨中,喋血沙场,疯狂攻陷,结束对手与自己的生命。

美人如玉气如虹,利剑出鞘挽强弓,壮士一去不复返。

尤其是二十世纪上半叶的那些年代,中华民族泪水与热血交融,毁灭与新生汇聚,激荡成滔天波澜,流泻到了平江,平江儿女的血性空前绝后再度被冲醒、搅动、诱发,涡漩浪卷,风云际会。平江的山山岭岭开遍了鲜艳得刺目锥心的红杜鹃,红得变异红得发紫。一代又一代的平江人饮血雨,抗腥风,滴的泪就是鲜血,喘口气也成了硝烟,用血肉之躯迸射出辉映神州的万丈血光,飞蛾扑火般去拥吻迟缓的蹒跚的新世纪的黎明。

每一位阅读过近现代史的人都知道,1906年,宋教仁、秋瑾因投身孙中山领导的海外民主革命运动,被清政府勾结日本当局遣返回国,但很多人并不知道,被一起遣返的,还有平江籍留日学生凌容众。1920年,时任湖南省平民教育促进会副会长的平江人李六如,在长沙结识了何叔衡、毛泽东、李维汉等中共党史上重量级的人物,随后,平江工农运动的领头人物陈章、余贲民又被引见给毛泽东。1923年冬,平江建立了第一个共产党支部。1924年,孙中山创立黄埔军校,平江子弟先后有200多人被录取。

个人之如时代,犹如飞鸟之如天空,但平江的飞鸟从起飞的那一刻起,就与大鹏为伍,决计玩的是天空。

辛亥革命,北伐战争,抗击日寇,国共撕杀,平江人站在家门口是压不垮的山,亡命沙场是浇不灭的火。中华民国平江籍将军有61名,中华人民共和国平江籍将军有65名。出于对生命与信仰的尊重,将军无论红白,后人都该怀有一种源自内心的虔诚与敬意。

今天,站在这些排列成行的将军像前,我深感这是一种曾经的誓师与感召,一场远去的狂欢与释放,一座勇者无敌的精神长城与永不熄灭的烽火台。

将星辉映下的往昔之路血泪成河,照见无数双流干了泪水的眼睛,一具具无名的峥嵘的白骨,还有将近三十万的亡灵与冤魂。

和平岁月的日子过得舒坦,过得太快,一切都被时光磨钝,一切都被风沙掩埋。过去的一切,似乎都已走进神话,走进寓言,走进记忆的天空偶尔出现的霓虹,走进历史深处不再翻检的角落。

十多年前,一位诗人走进咏生、南桥的大山里,试图寻觅当年红军活动的遗迹,但遗迹再也难以寻到,他看到的是山民们生计的贫寒与艰难,于是以《一位苏区老农的自述》为题,写下沉重的诗句,“为了红色的事业,我们献出了绿色的青春,他们走进了彩色的宫殿,我们至今居住在灰色的茅屋!”

“我们”是谁?“他们”是谁?其实一切都用不着纠结与深究。即便对于遗忘与淡漠也用不着紧张与责备,因为华夏河山不应总是狼烟升腾、尸横遍野的疆场。

我们的汨罗江也太累了,她长时间被无休止的号角与马蹄声惊扰得彻夜难眠,她不愿总在回忆中去细嚼那些苦痛与凄厉的时光。她真正渴望的是在平和的早晨与宁静的暮晚,渔歌唱罢,轻舟驶过,然后满地的阳光与满天的星光交替洒落在明镜般清澈的水面上,荡起满江的波纹与涟漪,绽放出恬静与悠扬的笑意。

 

山的伟岸,加上生的悲怆,成就了平江人的血性,让脚下这片土地成了尚武之乡、将军故里。但如果你据此以为,蛮荒、粗野、张狂就是平江的个性,那你就未免太不了解平江。

或许是自信地的灵气,抑或是炫耀水的清秀,从春秋战国开始,多少年了,平江大大方方敞开一派山水,接纳并纵容文人墨客们去破解历史的大课题与文化的大奥秘。

任何一个对山水和文化同样寄情的文人,最恰当、最理想的归宿地之一当然是平江。除了不太好懂的方言土话外,你完全用不着去掩饰对她的喜爱与依傍,并全身心陶醉其间,相忘于江湖。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公元前278年农历五月初五,第二次遭流放的屈原,已经失却了往昔的明于治乱、娴于辞令的才子风采,悲悲戚戚,瘦骨嶙峋,支撑着战栗在众口交铄下的疲软身躯,行至汨罗江。遥望故国,秦军的铁蹄已攻陷楚都,所向披靡。他纵身一跳,梅雨季节的洪流中溅起满江的波光,成就了永远的独立不移的文化人格。华人社会因此多了一个最具文化含量的端阳节。

之后,九百多年后的某一天,被贬永州十年的柳宗元也来到汨罗江,屈原的形象立刻与自己形成对照,他脱口而吟:“南来不做楚臣悲,重入修门自有期,为报春风汨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在永州的十年里,日子过得孤寂而荒凉,生存状态很是狼狈。但灾难也给了他一份宁静,让他有足够的时间与空间去和自然、天道对话,与自我沟通,从而完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的又一个高峰构建。

但柳宗元毕竟是一位身入仕途心也在仕途的封建文人,永州归还给他一颗比较完整的内心,但灵魂的躯壳外还潜伏着无数难以抵挡的诱惑。皇帝一纸诏书,令其返回长安,他终于又按捺不住,欣喜若狂,急忙北上,这就是他途经汨罗江的原因。所以,今天我们吟诵这首《汨罗遇风》,依然能感觉到作者的心情是非常灿烂的,但心情过于灿烂时,即便是出自文化大师的诗作文章,读起来也就多少有点别扭。

汨罗江是灵性的思想之江,她开了柳宗元一个天大的玩笑,到了长安,皇帝依然绝情,他被贬到比永州更遥远、更荒凉的柳州。他的回程肯定要绕开汨罗江,他遇到的感觉到的将不再是风,而是冰与霜。这其实就是真正的文人们在中国社会的悲剧命运,如果自身放不下功名利禄的羁绊,悲剧还会进一步上升为滑稽。

灵性的土地与杰出的人物也是需要缘分才能相互依偎的。汨罗江未能挽留住柳宗元这位具有渊博学识和惊人才华的政治家与文学家,柳宗元成了汨罗江古往今来的一位匆匆过客,只是有些不同寻常。

好在这之前,汨罗江有幸,平江有幸,继屈原之后,唐代诗圣杜甫又带着中国文人永远的孤独与无奈漂泊到了这里,从此再也无力离开或者不愿离开。

杜甫是一位把巨大的创作劳动贡献给艺术事业的文学巨匠,一位率先让古典诗歌深入走向民间走向现实生活的伟大诗人。他的一生有太多的苦难与不幸,一次又一次被皇帝、权臣愚弄、抛弃,这样,就使得他不仅向上层统治者的昏庸腐朽、同时也向芸芸众生的疾苦睁开了眼睛。

公元759年,关内大旱,饥饿又开始威胁在长安没有过上多少顺心日子的诗人,他举家迁移,先是甘肃的天水,四川的成都与奉节,湖北的江陵与公安,最后是湖南的衡阳与岳阳等地,转辗流离,饥饿、疾病、漂泊,把已经是满头白发的诗人折磨得太深太久了,身与心都被推向了崩溃的边缘。公元770年的冬天,在汨罗江一条风雨飘摇的小船里,诗人永远停止了悲情的歌唱。

诗人瘦削干巴的遗体被安葬在离当时县治十余华里的小田天井湖,而灵魂则丢下世间的一切,急赴九泉之下去会晤他一生只在洛阳谋面一次,却一生也不能忘怀的“飘然不群”的朋友李白。李白杜甫,诗仙诗圣,从此不再分离。

我曾两次拜谒过小田杜甫墓及墓旁的杜文贞公祠。松柏青翠欲滴,碑廊怆然肃立。杜工部毕竟离去太久了,景象多少有些枯朽与萧条。去的时候,一次是清晨,一次是正午,四周空无一人,能静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诗人的安寝地沙沙回响。后来听乡人说,这里历来安静,可能是世人都惶恐惊扰了长眠的诗人。

有皇帝的京城太嘈杂了,多少面壁十年的学子,都曾渴望过这种嘈杂,结果满腹经纶都被峨冠博带拖累揉碎,上朝的吆喝填狭堵窄了书生们本来浩大的胸襟。唯有这里,远离皇帝的汨罗江畔,诗情才气方能从上疏奏折中抽身,复活生机,扩张心灵,让诗圣文豪们平凭了一成傲气、几分自信,为华夏文明留下最嘹亮最高远的强音。

就这样,汨罗江成了台湾诗人余光中所说的“蓝墨水的上游”,成了文化与思想的河流。

到了宋代,因为一个很特殊的原因,让平江的经济与文化教育有了超乎寻常的发展,汨罗江的墨水蓝得更加幽深更加灿烂。

宋代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疏于国防的时代,从开国起就缺乏对外有威慑力的国防战略与防卫实力。仔细观赏《清明上河图》,就不难发现这一点:明显具有异域色彩的骆驼与洋人在京城开封的城门口长驱直入,城门前连一个象征性的盘查的士兵都没有;城墙上野生的荆棘灌木长得又粗壮又茂密,表明年久失修;石拱桥上,过的要过去,来的要过来,各种摊贩严重占桥、占道经营,挤得水泄不通,市政乃至社会管理秩序宽泛而混乱。当局的这样一种国防与内政方略,导致了外患自始至终不断,当然也带来了商品经济的极度繁荣。

宋王朝不断受到北方异族势力的挑衅与侵扰,地处江南山区的平江,就成了一方可以安居乐业的静土。大量北方的官宦、商家、读书人蜂拥而入,落户平江。一时之间,地广人稀的平江变得人丁兴旺,经济繁荣,读书蔚然成风。

精通平江古今的彭以达先生有过考证,在科举时代,平江建有天岳、昌江、文崇、爽溪、星轩五大书院。宋代科举考试中,平江有53人取进士,117人取举人,有三届全省会试录取者全是平江人。清代平江有文举人73人,文进士9人,武举人38人,武进士1人。

说来真是哭笑不得,朝廷不争气的国防给了平江一个极大极好的发展机遇,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平江还得感谢宋朝的那些皇帝们。外来移民与原住民的结合,极大地提升了本土的人口素质,让平江人既有北方人的粗犷豪放,又有南方人的精明灵活。清代的康熙、乾隆年间,由于官方的移民垦荒奖励政策,江西、四川、福建、广东等地移民纷至沓来,平江的经济进一步走向大繁荣,文化进一步走向大融合。

文化是最具韧劲最有传承性的软实力,它一旦形成传统与风尚,就风刮不动,雨冲不走,生生不息,永不磨灭。至清末民初,平江全境各级各类学校如雨后春笋,遍布每一个角落,真正把学校办到了千家万户的家门口。更为重要的是,除官方、宗祠、大户、教会、庙宇的各种奖学措施外,“砸锅卖铁也要送子弟读书”成了全社会的共识与民间风尚,贫寒子弟的“上学难”在当时竟然基本上不成问题,这是令今人都有些惭愧的史实。

教育兴,人杰出;潮头立,风气先。在伟大而又悲壮的民族解放运动中,平江的凌容众、方维夏、李六如等一批杰出知识分子挺身而出,唤醒民众,让平江与时代同行。19111010,辛亥革命武昌首义成功,时隔一天,平江就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游行活动,成为全国最先声援的极少数几个县份之一。后来,平江人李六如、张文彬、李锐先后成为毛泽东的秘书,他们是公认的“党内才子”,而老人家一生用过的秘书,一一数来,也是寥若晨星。

直至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文坛崛起的一个奇特瑰丽景象,让人不能不再次对平江的文化底蕴刮目相看:“文坛湘军”独树一帜,“岳家军”成为主力,其中的大多数主将就是平江人。

天岳书院至今屹立在县一中的前面,静静的没有脉搏没有呼吸,却挂着千年不朽的吟笑与娇嗔,那是文化的鲜活与魅力。文化的本性是跨越时空的沟通与理解,屈原、杜甫就象是我们寻常生活中两个德高望重的乡邻老人,他们的离去宛如发生在昨天。

这样的一方土地、一派山水,当然是文人们理想的归属地,也绝对有底气成为灵感与智能饱和之地。

只是这些年来,书香的气息多少有些疏离,文化的目光也开始变得游移。书院前的市民,广场上的舞蹈,多了一分休闲与娱乐的意味。

这正好验证了龙应台的一个说法,文化就是过日子。

 

绿

蓝色阐释的是平江一种内在精神气质,绿色则是平江一张外在的精美名片,一种天然资本,一份殷实家底。

蓝色将平江装订成书,流畅而厚重;绿色把平江临摹成山水画,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这些年来,有门路的人一门心思,想把平江的绿色变成自己的GDP,潜入了平江。

更多的人试图挣脱GDP的桎梏 ,在绿色中还原自我,染绿灰黄了的情绪,打湿干巴了的心情,忙里偷闲,走进平江,将自己变成风景画中的人物或禅客。恰好懂生活、会享受的平江人十分好客,准备了品种繁多、自成一体的菜肴与小食,渗进绿色,一起细细咀嚼,慢慢品尝,扑鼻钻心的清香立刻分减了世事的烦闷与忧伤。

从京广澳高速下来,驶入平伍公路,但见一路绿海,满目葱茏。初来乍到的宾客往往会惊叹:好山好水好生态!莫慌莫忙,你刚刚看到的,只是绿的裙边与袖口,那种范围更广、色泽更深、境界更幽的绿,尚在平江的腹地。

山是绿色的胎盘,平江全境山地面积占七成以上,海拔1000以上的高山超过二十多座,竹海林涛,绿浪滚滚,奇峰怪石,飞瀑流泉,云缭雾绕,走兽飞禽。

山是森林的集结号,平江是我国南方十二个重点林业县之一,树木品种达800余种,其中国家一、二级保护植物有水杉、红豆杉、银杏、杜仲、鹅掌楸、金钱松等。与大自然特别有缘的旅客们还会发现,时有云豹、金钱豹、白头鹤、穿山甲、草、苍鹰、红腹角等国家一、二级保护动物出没在山野林间。

至于散落在山间的1300多种药用植物,只是大自然赏赐给平江人的一份别致的小礼物。好多年了,见过大世面的平江人,弯腰俯拾的兴趣都快消磨殆尽了,采药的老人早已在山林里成仙,空留下一堆快被遗忘的传说。

一座山就是一方微域气候,每一座山都在时光与风雨中磨砺了自己独特的禀赋与气质。

作为国家森林公园的幕阜山,是湘鄂赣三省交界第一峰,元代诗人胡天游曾经站在一峰突起的绝地丹崖,惊叹“幕阜山高一千八百丈,我疑山顶即天上”。从诗人所产生的疑惑上看,他上山的时候肯定有雾有云,不然,就能远眺到百里之外的洞庭湖,碧海银波,帆影点点。奇松、怪石、云海、古迹、寺庙、动植物,由于地处同一纬度,黄山拥有的一切,幕阜山都全部具备。这是一个没有夏天的避暑胜地。扇子与空调之类的物品,一般在山上找不到,显得多余。盛夏时节宿于山上,从森林中窜出来的丝丝凉意,会把酣然入睡的梦中人摸醒,禁不住寻觅山下冬天才用的被子。清早起来,同行的旅伴缩缩身子,会心一笑,异口同声说昨夜好冷,然后一宿的旅程变成了两天、三天甚至数周、一月。记忆的天空中,从此升起一轮不落的幕阜月。

相比之下,福寿山的性格更显温和。除了房舍与道路,山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被绿色包裹。即便是酷暑炎天,温度都平衡在26°C左右。这里的树木太高,植被太密,负氧离子太饱和,浓得化不开。林中的一个深呼吸,能将身体的内内外外洗涤个通透洁净。如果说幕阜山与黄山像兄弟,庐山与福寿山则像姐妹。相比之下,庐山的性格有些张扬,气度雍容华贵,先后惹来于慧远、陆修静、陶渊明、谢灵运、周作人、林语堂、茅盾等僧人、道人、文人们,也招来宋美龄、蒋介石、彭德怀、周恩来、刘少奇、毛泽东等政治家们,想想这些名字,心里就生怯意,高处不胜寒。庐山在很多时候就成了政治与名利场上一个风声鹤唳的焦点,尽管她自己并不愿意。福寿山却要低调得多,甚至有些羞涩,一点也不去撩逗文人们的雅兴与大人物的宠幸。上得山来的你、我、他,一律平等,一身轻快,你可默默与她亲近,她也不会过多留意你的身份,大家都没有了前人、古人、名人、大人们的阴影与重压。大姐庐山身心承载的东西太多太杂太重了,风尘味浓了些,而小妹福寿山则透出一股子不谙世事的清纯,对于外面的花花世界,她不懂也不理睬。如果不是为了求证人生,考证内幕,最好还是选择去福寿山,更能获得身体上的歇息,心灵上的愉悦,精神上的回归。对于寻常人家来说,何必去较真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大师越少,领袖越远,日子才过得安稳而舒坦。

细细想来,我更喜欢连云山。山势由低而高,缓缓隆起,道路自下而上,徐徐延伸,行进途中,感觉特别踏实与安全。心里想,即便是车翻了,人与车都会被路边高高密密严严实实的绿篱托起抱住,荡一回有惊无险的秋千。连云山绿得细腻,绿得灵动,绿得质朴,绿得秀色可餐。她的每一寸肌肤都是湿漉漉的,任何地方揪捏一把,都温润得有清泉溢出,于是成就了那山那人那尖叫的连云漂流。在万亩竹林千万种风姿的引诱下,不知不觉,快到山顶了,一农舍突现眼前,一声惊叹还在唇间,心里突然冒出一句无头无尾的感慨,山里人家白云边。

如果执意要见识山的峻峭与奇险,石牛寨不失为一个好去处。石牛寨又名石牛山,整体山形极像一条巨大的耕牛,西边顶端又有一巨石酷似黄牛。十里绝壁,百里丹霞,千年古寨,这样的山势极容易让人联想到冷兵器时代的古战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石牛寨的绿是相当有章法技巧的,浓淡适宜,疏密有致,碧翠与丹霞相依相映,近乎艺术化的构思处理,看上去离我们的生活有些遥远。如今的石牛寨成了国家级地质公园,整个景区也被投资的老板项目化市场化了,多了不少方便上寨的人工设施,顿觉战场远去,英雄归隐。丹崖上的树木犹在,树上的叶子依旧会被透明的风慢慢浸红,岩中的木乃伊快要被时光催生成远古的化石,寨下的沙滩里不废江河万古流,心里油然滋生不着边际的悲壮与缅怀。

就传统而论,一僧一道,是中国历史文化长河中的两个重要精神栖息点,超凡脱俗,引人成仙。但我游历过不少寺庙、道观后,竟然悟出,佛教、道教最不脱俗的地方,恰恰就是与所有肉身凡胎一样,钟爱并痴情于绿色,除非所处的地域实在长不成绿色,形不成绿荫,否则,两大宗教的教主与教徒们,总喜欢在绿中修炼、传道与休眠。

幕阜山的普济庵有两株树龄千年的古树,一为银杏,一为国槐,这又是一个传统文化中常见的小姐与公子的故事。但平江的小姐与公子发生故事的套路特别新鲜,惊世骇俗,走的不是“小姐赠金后花园,公子落难中状元”的老路子,他们居然胆大包天,另辟蹊径,把爱玩成心跳,跑到禁欲的尼姑庵里幽会缠绵,结果被庵中身与心都快风干了的老尼发现,将两人捆绑在庵前的两个木桩上,气息奄奄。到了晚上,吕洞宾和张果老两位仙人路过,解救了他们,然后又将两个木桩点化为银杏树与国槐树。我一直有些羡慕这对年轻人的运气,他们碰到了两个最有人情味的神仙,如果是法海,他会让这对年轻人在木桩上像老尼一样被风干。该打住了,我有些乱想,法海的尊座在杭州西湖的雷峰塔,只要水仙与白娘子的眼泪还未流干,他就不会云游我们的可以放纵身心的幕阜山。

突然又想起东山寺。宋代有位高僧曾在寺中植过一株枫树,至今也有了近千年。枫树长大后,有人打起了主意,盘算着伐为己用。寺中的普慧和尚爬山涉水,赶了近百里山路,奔赴县衙,请求文告保护。之后,这位有心的和尚为了彻底防止盗伐,又在树身上订了108颗硕大的铜钉。如今,铜钉潜伏进老枫树壮硕的躯干里,金属与纤维融为一体,生命就多了一份坚韧,枝头上的片片枫叶,春天绿得滴翠,秋天红得着火。“寺前挺拔护正法,林中矗立似史经”。生在寺中,活得经久,树也就有了禅与史的意蕴。这是撑起在人们心头的另一层绿意,尘世里的血腥丛林,都被它氧化成了浮云。寺前香炉里升腾起来的青烟,百载千年,不改初衷,飘散在四周的青枝绿叶间。

细细盘点,山并不是绿色的唯一垄断者与制造者。在平江,河流的两岸是绿的,道路的两旁是绿的,屋舍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是绿的。在GDP至上的时代,绿色成了平江的第一资本与最强劲的后发优势。加上绿色覆盖的地面下那些黄灿烂的被唤作金子的东西,在突然与必然间,惹得深山老林人声鼎沸,悄悄的潜入变成公然的闯进,淘金的暴发户周身上下,散发着掠夺的霸气与铜臭的气味,一些地方的绿色被翻拣得支离破碎,留下触目惊心的疤痕与哀怨。

本来,造绿曾经是平江人的传统,一直很有讲究。大家都喜欢栽植四季青,乐意让自己的双眼三百六十五天都与绿色相视与顾盼。

虽然说不可居无竹,但很多人不会将竹子栽在自家房屋的正面,不愿家中的女人因此变得招风惹蝶、水性杨花,于是尽量靠边靠后。柳树的绿化、美化效果俱佳,但不少人也不愿意栽在屋舍的四周,可能是害怕其阴柔的姿态招来地下寂寞的阴魂,尤其是在月光下,有风的晚上,整个树身都在摇晃的时候。若干年前,县政府的四合院里,地坪正中有一棵大樟树,恰好形成一个“困”字。有人从风水的角度分析,县里的财政收入上不去与此有关。后来,也弄不清是什么原因,这棵樟树真的被移走了,至于财政状况是否解除了困境,不得而知。

真正讲究到家的,是平江人的饮绿。由于山脉众多所形成的独特微域气候,这里盛产色、香、味、价俱佳的无公害有机茶。曾经看过唐伯虎的一幅名画,名字记不太清了,画面上,小溪流水,树木苍翠,山间茅舍数间,一人苦读冥思,一小童扇火煮茶;溪流之上,木桥横卧,一老者抉策来访,身后跟着一个抱琴的书童。活脱脱好像是平江乡下的写生作品,不然哪里来的这份飘逸与俊雅?我当然知道这不可能,秋香不到平江,唐大才子也不会有闲心把画笔伸向平江。

但茶、敬茶、敬香茶,实在又是平江民间待客的第一程序第一礼节。试想,一杯清茶在手,看着杯中的嫩叶,轻缓宁静地舒展,仿佛一片微型的森林浓缩在方寸之间,生机勃发。闻着淡淡的茶香,来自竹海林涛的天籁之声拂过耳边,山坡上的果树绽放出粉红色的花蕾,然后浅浅地抿一口,先苦后甜,兴味绵长,仿效画中人物的心境回味品尝,一丝丝甘甜在舌尖上芬芳,一阵阵清香在肺腑间回荡,恰似早春的那一株鹅黄,风一吹,过一宿,满眼都绿了,那种美与好,你教我怎么去言说!还是那句话说得好:茶起茶落,起起落落都是人生;茶浓茶淡,浓浓淡淡便是心境。

平江的绿太让人宜居了,有些惯坏宠娇了平江人。“这里的流水太清,这里的桃花太艳,这里的弹唱有点撩人,这里的小食太甜,这里的女人太俏,这里的茶馆太多”,这是余秋雨描述苏州的一段话,如果把“这里的小食太甜”改为“这里的小食太香”,另外还加上几句“这里的绿色太浓,这里的药店、美发厅、足浴城太密,这里的房价似乎有点太高”,则正好吻合平江,而且十分贴切。

上山看风景,下山过日子,出山做买卖,成了时下平江的一道新景观,平江人把生活精装得细致而时尚。

 

平江,流光溢彩的平江!

你是否有些煞费苦心?总在坚持着,努力着,用厚重的古色古香诉说自己的源远流长,用炫目的红色宣示自己的血气方刚,用悠久的蓝色彰显自己的书生意气,用青郁的绿色显摆自己的风情万种与仪态万方。如果仅仅是为了吸引世人的目光,你多姿的神貌和丰富的色彩就显得过于繁复与铺张。

平江是任性的,执拗的,一直守望着一个彩色的梦幻,去想象,去编织,去挣扎,去奋斗,凝结成一串永久的向往,积聚成一种现实的沉淀。

就在这世纪交替的二、三十年,伴随着中国社会的大变革、大改组,平江的色流又一次五彩缤纷,把人世间所有的颜色都喷射出来。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开始,每年有二十万人之多,在忙碌中燃放完除夕的炮仗,在匆匆中吃完家里的团圆饭,就把温暖的故土搁在身后,将哭泣的亲情挂在心中,在老与少的泪光中,风尘仆仆,背井离乡,东南西北去远行。

深圳、广州、厦门、杭州、南京、上海、青岛、哈尔滨、北京、天津、兰州、呼和浩特、乌鲁木齐、成都、昆明乃至香港、澳门、台北,更不用说内地的其他城市,都是平江人的伤心地与目的地,不是看风景,而是谋生计。

一个个鲜活的个体生命,或孤身野旅,或作贱青春,或忍辱负重,或背水一战,或拼死一搏,或高声朗笑,生命在四方蒸腾,命运在市场沉浮,个性在异乡绽放。

在漂泊流离的过程中,很多人成了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的牺牲品。他们的尊严被漠视,他们的人格被矮化,他们是死是活,连自己都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虑。青春在麻木中凋谢,中年在挣扎中枯槁,只有义务没有权力,政府提供的基本公共服务本来就少得可怜,他们丝毫也沾不上边。到了年老的时候,由于体制的原因,都市社会依然不会接纳他们,而身与心又早被割裂得支离破碎,再难完好无损回归故里。我一直不满官方、媒体、大都市的市民,一度以来,总是无根无据将人性的低劣强加在农民工这个群体上。这中间有太多的平江父老乡亲,甚至就是我们的兄弟姐妹。他们差不多先于小平同志十年来到南方,当老人家南巡时,珠三角的万家灯火,不少就由平江人用汗水与血泪点亮。说什么东方风来满眼春,他们的心境一度停留在忧郁的寒冬,做不成大都市的人,寻不回老地方的魂。

在千辛万苦的奋斗中,不少人也收获了回报,取得了成功。他们成了市场经济的弄潮儿,成了财富、金钱、豪宅、名车、美女、声望的拥有者,他们是平江有史以来涌现的第一批真正具备现代意义的企业家。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完成了华丽的转身,底气十足融入了都市文明与主流社会,虽然他们的根尚在远方,也有不少的牵挂在遥远的故乡。现在,只要他们有兴致,以他们的财力与见识,完全可以选择到香港的富人区与李嘉诚、成龙之类的人物为邻。习近平主席出访期间,海内外电视观众都为主席夫人彭丽媛女士的装束得体时尚、形象温婉清丽、气度落落大方喝彩,但谁也没想到,她的服装设计师就是平江人毛继鸿,包括网球名将李娜的服装,相传同样为其例外公司所设计。

三十年来,平江人的身总在路上,平江人的心总在途中,出去了的又回来,回来了的又出去,平江的色彩转换成彩色的平江,幻化为壮丽无比的交响乐章。许多当年的打工仔、打工妹,如今成了管理者与企业家,他们的旗下集合了很多外地人。单说通婚吧,范围就遍及全国,甚至海外,平江嫁出很多美女,也娶进不少美女,因此多了好几个姓氏和二十多个少数民族。平江的男人们心里也开始变得平衡,不再酸溜溜诅咒北上广的老板们,内心渐显强大而自信。

这么说来,平江人似乎完成了向现代人的转变,事情恐怕没有如此简单。

平江人看起来在观念上是很新潮的,总会酿发点先锋意识与前卫观念,但事实上却又十分现实,如果不是被迫走出去,在自己的地盘上,谁也不愿意充当锐意改革、伤痕累累的孤胆英雄,创新只是流于形式,冲动永远多于行动,总有守旧者在诋毁改革者,评论家在抹黑实干家。

平江人有一种天然的化解功力,把学理融化于世俗,让世俗闪耀出智慧。但智慧归智慧,有些陋习的东西又偏偏我行我素,不思悔改,比如桌下的东西总是冲击桌上的东西,个人的通融总是破坏集体的制度,机变的随意性总是侵蚀原则的坚定性,私下的密谋总是比会议的决定管用,这就是经常能在平江听到的所谓“谋划谋划”、“运作运作”。

平江人十分大度十分宽容,不会排外,行政的进来也好,经商的进来也好,一般都会善待。但在内部,场面上你好我好大家好,背地里却不忘讲点小话做点小动作,关键时候总有互不相让的暗斗,当事者与局外人都心知肚明,但就是不言及、不点破,表面上的老朋友,事实上的陌路人,呵呵哈哈,既对立又统一,开一个假面舞会的道具一应俱全。

尤其是一些头面人物的关系图,恰似雾中花、蜘蛛网,若隐若现,错综复杂,有如迷魂阵:张山与李四碰到一起,总会相互欣赏、互诉衷肠,但在实际上很可能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对手,心里谁也不买谁的账;王五与赵六经常在众人面前发表些相互不一致的意见,甚至来点讪笑对骂,其实他们是铁杆的“小圈子”与利益共同体。

文化赋予了一切社会命题以人格意义。我一直感觉,平江的传统与现实中,有一条颇为奇妙与灰色的文化中间地带,新与旧、明与暗、虚与实、美与丑、善与恶、友与敌、雅与俗都可随意出入,分不出彼与此。置身这一中间地带的人,往往谨慎有余,大气不足,缺少坦荡,城府太深,面子重要,是与非总找不到摆上桌面的答案。任何一件没有内幕的事情,都有瘾并可以琢磨、议论出一些似是而非的内幕来。不信江湖信真相的人,也只能选择无言,谁禁不住说话了,当面不会有人反驳你,暗地里将你打入涉嫌内幕的黑名单。

在文化人格构建上,时下的平江人是缺少皈依缺少支点的一个群落,爱做梦,梦很多,却有点茫然失措、六神无主,呈现出一种无形的、紊乱的心里秩序。我们到底需要什么、依靠什么,谁都在思考,但谁都没有理清,形不成信念,达不成共识。靠自己?靠扶贫?靠产业?靠生态?靠园区?靠景区?靠城镇化?靠新农村?靠传统?靠改革?靠经济?靠文化?靠苦干?靠命运?靠关系?靠山真多,又似乎都靠不住;路子真多,但就是弄不清哪一条路可以通罗马。五光十色,五花八门,欠缺大原则,没有主心脉。

领军人物的主意糟糕,不会有很多的人激烈反对,反过来,思路再好,措施再对,效果再显而易见,也得不到多少人的积极响应。人力资源结构上总有些头重脚轻,师傅多于徒弟,军师多过干将,想事的大家风度很足,干事的大将风范不够。

有时候,我感觉平江的脾气与性格好像九斤老太,都是那么哆嗦与琐碎,但心思却要阴沉与复杂。背后的捉摸嘀咕总是多于当面的开诚布公,破坏性的私议总是多于建设性的进言。人人都在保护自己,但人人的心里都有些不舒坦。大家都想推开窗户,吸一口新鲜空气,但山外的清风总被挡在域外,多少有些沉闷而抑郁。

平江的年轮或许真的有些大了,看上去有些毛发冗长,皮肤粗厚,骨质缺钙,经络不畅,心脏与大脑都有点僵化与梗塞,与时代同行的敏锐度与冲击力都相对欠缺。

不能否认,平江人的人格构建是甚为精巧的,就个体而论,堪称完美与卓越,但又不得不承认,实在又缺乏一个整体沸腾的热点与光芒万丈的亮点,内在的创造力总是不如外在的适应力。于是,很久以来,平江本土失去了强烈的冲动,失去了精彩的搏击,失去了浩荡的波澜,失去了信念燃烧起的生机盎然与万山红遍。

这些年来,平江人有些惶恐了,也有些醒悟与感慨。是谁在呼喊,早该挽一把山顶上的清风,捧一盆汨罗江里的碧水,将自己吹醒泼醒,把颜色调得够足够艳,让平江变得更奔放、更热烈、更宏伟、更强健。

不然,平江就真的会落伍,失去机会,迷失自我,色彩归于暗淡,心态偏于苍老,精气神都有些疲惫不堪,拾不回曾经的风光与气概,灿烂精彩的,总是山外的世界。

(本文作者系平江编办主任罗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