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苦夜短,开轩纳微凉”、“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侯家大道傍,蝉噪树苍苍。开锁洞门远,卷帘官舍凉。”从古至今,有关夏日的话题总是叫人绵延不绝。今夏,又进入了高温“烧烤”模式,你还把持得住么?
现代人当然有不少对付炎炎夏日的办法,家中常备有电扇和空调,可以宅在家里看电视网购,出外可以到商超或宾馆“蹭清凉”,条件许可的人士就索性带上全家老小到最北方的风景名胜区或本地的高海拔山区去旅游,住山里人家清凉的山庄或客栈。然而于大多数普通劳动者而言,没法去“享受”此等优厚的待遇,只能在各自的家中或岗位上“消受”这漫长而难捱的酷暑季节。于是,我们常常能见到烈日下还在声嘶力竭地叫卖各种商品的小贩;田野里还在翻地耨田,“汗滴禾下土”的农夫;街道上汗流浃背还在清扫垃圾的工人;工地上挥汗如雨还在高温作业的农民工……
难怪家乡人称长夏为“苦夏”,我能安静地坐在房中消暑,已经是不错的待遇矣。“心静自然凉”这是家父常提起的一句俗语,但是整天面对微信“朋友圈”中不断转发的要求投票的烫图、无厘头搞怪的动画、似是而非的本地新闻、没完没了的微商广告,内心始终无法保持安静。既是如此,倒不如回忆起那个没有空调只有蒲扇、没有度假村只有自然村的少年时光来,兴许会赚得一些“清凉”。
快乐的暑假刚过不久,还在山坡上乐呵呵地放牛的我就被父亲叫到了田埂上。“伢则,从今天起你就帮我捋禾,学着打禾吧!”我在家中排行老大,俗话说“出头的椽子先遭烂”,本是懵懂少年的我也不得不过早地学会分担起家庭的重担。“大暑前三天冇禾打,大暑后三天打不赢”,大暑,即是盛夏中最火热的时候,而农人最为关注的农事“双抢”恰好要在这短短的半个月完成。“春插日子夏插时”,这就客观地要求农人们抓紧农时抢收、抢耕、抢插。
我们李姓家族本就人多,又地处沈家大屋,头天晚上父辈们就会商定好前来我家帮忙的劳力,一般是青壮年负责打禾、担谷,妇女姑娘们负责割禾,老年人则负责收集禾桶中的稻谷或捆缚稻草,我们这些半大不小的少年则负责捋禾。有趣的是,这些工夫都会由比较固定的人员来完成,比如“快刀手”巧大嫂一次连着可以割三排禾,“铁砣子”孟奇哥可以一担挑起两百多斤,“旋风机”远根哥无论小孩们跑得多快,只要把禾排送到打谷机边他就能碾得赢。“轰隆,轰隆——”随着打稻机发出混浊的机器声,田野里夏收热火朝天的场景就开始了。我们四个小孩分两组负责送禾排,远根、救柏哥两位打禾高手就不断地催促着我们要禾排,小孩们则深一脚浅一脚地满田撒开了腿跑,边跑还边与同伴赛劲,一脚崴了就会重重地摔入泥水中,成了别人笑话的“狗啃呢”。为了偷懒,田埂上草丛中主家摆放的茶水一定会最先让我们小孩抢光,因为只有假装说口渴了大人们才许我们离开自己的“岗位”。
中午时分,一伙人就会各自拿着衣物回到主家吃饭。面对这样高强度的劳动,热情的女主人家都会用四方大桌摆出家中最为丰盛的伙食,如大块猪肉、炸肉油砣、泥鳅粉丝、时令蔬果,还有男人们不能离开的钟家山团秋师傅熬的小甑酒,一个个吃得直呼过瘾,那是大队部商店里的猪肉是没有食过任何饲料精的,那是的食品是没有掺入任何添加剂的,那是的果蔬是施农家肥自然成熟的,最纯味最安全。各自休息个把钟头,就会在头儿的吆喝声中一个个地醒来,揉揉疲惫的睡眼,又会毫无怨言地投入到下午的紧张劳动之中,因为他们明白这是在“双抢”,全家人劳作大半年的收获在此,晚稻能否如期插下的希望全部在此一役,容不得半点松懈,何况自家田里好几亩的稻谷还等着别人去帮工呢。
头顶毒辣的烈日,脚踩散发着腥味的烂泥,干着最累最脏的活儿,善良可爱的乡亲们总是那么从容不迫,那么协力同心,那么坚强倔强,因为他们深深知道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是家人赖以生存的希望,不求大富大富,只求丰衣足食。待到太阳落山,收割人员才鱼贯而入地跳入附近的水圳、小溪中濯净足根,年轻的小伙子嘴里哼着表达郎情妹意的山歌儿,再入主家吃晚饭。饭毕,除了工钱,主家一般还会赠送一条白色手巾和一块“红梅”牌香皂。
天一擦黑,偌大的村子总是灯火通明,各家各户都会把自制的灌头瓶煤油灯用大头针挑拨到最亮。至于电灯,我的记忆中是位于破缸里村上的小水电站会在七点到九点发二个小时的电,由于要优先保障抗旱抽水,电压严重不足,所发出的光线大多是红色的、微弱的,但屋场里的人每逢来电,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发出“哦嗬”声,因为电灯是家中最为现代的物件。碰上村里哪户人家孩子升中专、大学了,哪个屋场有新婚之事或寿庆,抑或是乡里每月一次的下村电影映队,整个村子都会沸腾起来的。天暗前,几个精壮的小伙子热情地配合着乡政府派来的电影放映员,选择一处平整宽阔的地方,栽好两根细长的松木条,搭上零火两根电线,扯直一块硕大的镶有黒边的白色幕布,把放映机稳稳地摆在八仙桌面上,调试几下扩音器和镜头,准备工作就算做好了。
不大一会儿,吃完饭洗完澡的姑娘媳妇们,身上还留着花露水的清香,一手挽着椅子,一手牵着伢崽或弟妹们,还有刚从地里劳作回来的男人们,来自本村或邻村的小伙儿,都一个个风急火燎地往放电影的屋场里赶,生怕自己迟到了找不到最佳观赏地,或者见不到自己心仪的对象。电影放映前,一般是由村上德高望重的老支部书记发言,首先传达几句上级有关农业生产的政策精神,然后是讲述本次电影的恭贺对象及家庭。再该轮到上级派来的神气十足的放映说介绍电影情节了,单听片名就让人有些迫不及待了,诸如《南征北战》、《少林寺》、《刘三姐》、《庐山恋》及《高山下的花环》等,还记得一九九一年我们村连我在内考上三个当时响当当的中专生,村上在村小学连放了两场电影,我还清楚地记得片名是《喜盈门》和《咱们的牛百岁》。
看电影的人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不断预测主人公的命运,不时感叹着人生的苦与乐,精力旺盛的小伙们则趁着换片的间隙,忙着找出各种荒唐的现由去与自己心动的姑娘搭个讪,好白天再委托媒人来牵红线。小孩子一会儿骑在大人头上静心观看,一会儿像鱼儿一样游动,把整个原本宁静的戏场变成了人声嘈杂的叫卖场。我们最喜欢观看的当然是打日本鬼子杀狗汉奸的战斗片,记得有一次隔壁家的洋伢子看电影入了迷,只见剧中一名躲藏在墙角的汉奸,用手枪慢慢逼近了前来搜集鬼子炮楼兵力情报而化装成老百姓的八路军战士,竟哭喊着从他父亲肩头上急跳了下来,口里竟大声地喊叫着“妈妈的,快跑啊,有汉奸啊!”荒唐的举动,惹得全场观众一阵哄笑。有时候小伙姑娘们还嫌一场电影不过瘾,还要追随放映员跑过几个村,直到深夜才会踏着月色尽兴而归,颇有些“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之意境。
当然,大多数夜晚还是在没有电影的日子中度过的。山村的夜晚比城里的似乎要来得早一些,因为山村里根本没有多少娱乐设施。日子总得一天一天地过。吃完晚饭的邻里们总喜欢相互串门,或趁一个星斗满天的夜晚聚拢在山埂上的晒谷坪中,海聊各种社会新闻或家长里短,实没什么可讲了,大家就央求年岁最长的四爷“讲古”,除非是一些重复的神仙鬼怪、奇闻轶事、地方典故。听烦了就转场去另一边,再听饱读诗书,曾经做了几年教书先生,现在还在执撑乡党应酬的仲叔讲《薛仁贵征东》、《薛仁贵征西》。
那年,老屋里写满了辛酸的故事;那年,田野里记录着我快乐的童年;那年,菜园里爬满了倔强向上修长的丝瓜藤。青春年少的时光永远地一去不复返了,而长夏还将继续……